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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记者 朱秋雨

5月上旬，一个丢失的小孩牵动着山西南部，晋陕二省交界的小县城。

一个身高135厘米、体重61斤的尖脸男孩画像，在山西运城临猗县的电线杆子、古城墙、公交车站牌上贴得到处都是。在短视频平台上，许多当地人都刷到消息：“孩子丢失一周了，杳无音讯”。

在这期间，一段直播视频颇为流传。孩子的母亲与现任丈夫面对失踪的孩子，在镜头前流下眼泪。后者双手捂着脸，哭诉着：“我是后爸，我澄清不了。我现在只有安安静静把娃找出来，才是对我最大的澄清。”

直到5月24日早上，临猗县公安局发布警情通报称，临猗县公安局于5月23日找到失踪人员张某某（10岁），已确认死亡。目前犯罪嫌疑人谢某某、王某某被临猗县公安局抓获，案件正进一步侦办中。

经临猗县民警确认，两名犯罪嫌疑人分别系张某侨的生母谢某多和继父王某虎。

被亲人杀死的小孩惊扰着临猗县的人们。在多位与10岁男孩有接触的人印象里，这是一位乖巧、懂事、学习成绩优异的男孩。只是，他的脸上总会有淤青。

愤怒的人们想不明白：杀子悲剧，何以发生？

镜头前的父母

失联的小孩将一个距离黄河只有25公里的村庄——下豆氏村推至众人面前。

在寻人启事里，10岁的张某侨身穿橘色、黑色格子假两件衣服，下身穿墨绿色裤子，脚上穿蓝色鞋，背有黑色书包。5月4日，临猗县公安局接到谢某多的报案，称孩子于5月3日凌晨在下豆氏村离家出走。

在临猗县古城墙，张贴着张某侨的寻人启事 / 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摄

下豆氏村民王世家也是在5月4日得知村里的小孩丢失了。村里的监控记录下张某侨生前的最后一幕：4月28日，他独自从一辆车下来，回到位于下豆氏村的继父王某虎家中。

王某虎与谢某多，给了外界同样的表述和解释。王世家对南风窗回忆，得知小孩走丢时，他曾在与王某虎碰面时询问其究竟怎么回事。王某虎表示，两口子因为小孩偷钱发生争执，妻子一怒之下动手打了儿子，导致其离家出走。

据潮新闻报道，谢某多前夫张某栋收到来自前妻的解释：因为孩子偷钱，她在5月3日凌晨体罚孩子，令他罚站过夜。早上6点醒来后，她发现孩子不知所踪。

5月6日前后，三位下豆氏村民都对南风窗表示，村里开始涌现本地网红的身影。他们开着直播，来到下豆氏村，寻找王某虎两口子和失联的孩子。

5月10日，面对直播镜头，两口子泣不成声。

王某虎抹着热泪，面对直播间里杀子的质疑，委屈地说，因为是后爸，自己没法澄清。证明自己最好的办法便是找到孩子。

据多位村民表示，谢某多在2021年与前夫张某栋结束了维系十多年的婚姻。两人育有二子，大儿子跟着父亲张某栋，10岁的小儿子张某侨被判给了母亲谢某多。

离婚后的谢某多很快与王某虎交往。王世家说，重组家庭的夫妻二人，十分恩爱。

下豆氏村民李强告诉南风窗，王某虎有两个姐姐，结过三次婚。最早，他在村里种果树。在昼夜温差大的黄土高原上，种植苹果、油桃、酥梨等果子是临猗县多数农村人的维生手段。而近两年，王某虎转做货运司机，搬去了县城，在村里出现的次数少了很多。

但72岁的李强，对这位在村里看着长大的“娃儿”印象最深的，还是其暴力行径。他记得，王某虎性格暴烈，对母亲、前妻动过手。“他妈妈不愿意和他住，现在跟着女儿住到了县城。”

王某虎与谢某多

王世家也记得，王某虎对两位前妻都实施过家暴，“把老婆打跑了”。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女儿，曾因为他的家暴报警。

因为性格暴戾，村民和王某虎关系一般。王世家回忆，得知王某虎的小孩失联后，村里也“没人主动愿意帮他找孩子”。

王世家说，面对蜂拥而至的网红，王某虎给了他们每人50元，让他们帮忙多多转发孩子信息。不过，这一说法暂未得到他人的证实。

尽管态度真挚，王某虎的行径仍让周围人感到怀疑。

王世家回忆，张某侨失联后，他曾见过王某虎几次，情绪稳定，“从来不像哭过的样子”。而偏偏在直播镜头面前，他痛哭流涕。

寻人的家庭

被丢失的孩子影响人生轨迹的，还有生父张某栋一家。

张某栋家离下豆氏村只有5公里，在同样重度依赖水果业的冯家卓村。张某侨人生的前9年都生活在这个村庄，与金黄的麦穗、火红的石榴花，以及一片片望不到尽头的油桃林相伴。

几位冯家卓村民都有印象，张某侨平时乖巧、懂事，由奶奶一手带大。父亲张某栋为人老实，平时在自家做门窗电焊生意，接各家私单。

张某侨生父张某栋在冯家卓村的家 / 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 摄

而据红星新闻报道，张某栋亲友透露，没回冯家卓村做生意之前，张某栋在广东打工，挣钱补贴家用。因此，“很少回家”，与孩子的相处时间不多。

5月25日，记者抵达冯家卓村时，村庄恢复了往常的宁静。跟随城市化的脚步，村里多数家庭到临猗县城买了房安家。高高的屋檐底下，绝大多数坐着的，是不愿意到城里住的老人。

只是，丢失的小孩已经让这座村庄陷入漩涡。在自家门口种葱的老人卫建国回忆，5月24日晚上，张某栋将孩子下葬的日子，村里出现了前所未有多的前来围观的人。在村里生活的70年间，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外来车辆，“堵车堵了一路”。

孩子的离世，打破了村庄原本的平静

张某栋的大姐张蔷也因为侄子的离去，生活发生了剧变。在天气还未正式转热的山西，5月，桃子即将上市。这是依靠节气的农民一年中较为关键的农忙时分。

但5月4日早晨，村长的一通电话将平静的农忙时节打破。一家人才得知，已经1年没见的孩子张某侨失联了。

5月4日以后，张家人陷入疯狂的焦虑与紧张中。据张蔷回忆，张某栋和母亲不吃不喝。他们发动亲戚朋友，以下豆氏村为圆心，在周边30公里的地方贴满寻人启事，打听线索。

张蔷说，在张某侨失联的20天里，亲友们通常是2-3人一组，到各个村庄打听。有时候，出门寻人的队伍有200多人。最远的地方，跑到了黄河对岸的陕西渭南。

始终一无所获。

5月14日，张家人发现，连孩子母亲谢某多也失联了。他们以为是谢某多将孩子藏匿，对着短视频的镜头首次表示了怀疑：孩子生母连走丢的时间都无法确认。“刚开始她说5月2日晚上丢的，现在说5月3日早上6点前，具体时间她现在都说不清楚，”张某栋说。

“孩子，如果你能看到的话，请尽快回来，你的奶奶、爸爸、哥哥都在家里等你回来团聚。”面对镜头，张某栋捧着两张小儿子照片，皱着眉头恳切说，“你快点回来吧。”

直至5月23日，张某侨遗体在下豆氏村王某虎家祖坟发现。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，有多位村民目睹了王某虎带着警察指认墓地现场。王某虎戴着手铐，穿着看守所的衣服，带警察还原他避开监控藏尸的路线。

张蔷也是在当天知道张某侨遇害的消息。孩子身上有伤，现场惨烈，她不忍看。

而据一位张家亲属对大象新闻透露，经法医尸检，孩子的两排肋骨断裂，疑似被脚踩断。牙齿脱落，两侧耳朵出血。

噩耗让张某栋四姐弟和母亲陷入阴霾。

“大家都走不出来，”坐在家门口，张蔷时不时叹气。

她回忆，自从张某栋与谢某多离婚后，两家人的联系甚少。谢某多从未打电话问候过大儿子的情况，也不让张家人见小儿子张某侨。

过去一年间，抚养张某侨长大的母亲（即张某侨奶奶），经常念叨想念孙子。

沉默的孩子

张某栋一家感到空白的一年，9岁的张某侨跟随生母、继父搬到了临猗县城的城郊结合处。

据媒体报道，张某侨此前在靠近下豆氏村的镇里上学。生母谢某多为了不让张家人见孩子，将他转至县城小学。

张某侨生父张某栋的冯家卓村，也是小孩从小长大的村庄 / 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 摄

这座小学不大，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，属于城郊的里寺村村小。而这座位于县城边缘的村庄，已经鲜有人种地。一位村民告诉南风窗，最近几年间，里寺村民要么将自家土地卖给山间的风力发电厂，要不都做上了房东，或者出来做小生意。

里寺村与女人美容有关的生意尤其兴旺，“周围新开了很多家美容店、祛痘的店”。

谢某多与王某虎在1个多月前来到了里寺村，租下了两间店铺。店铺距离张某侨的里寺小学仅一马路之隔，。

4月，一个名叫“舞娘美颜”的红色招牌挂在了店铺上方，主做纹绣、美甲、美睫、点痣等服务。企查查工商信息显示，临猗县舞娘美颜店成立于2023年4月10日，经营者谢某多，注册资本为5万元。目前经营状态为存续。

张某侨生母在县城待开业的美容店 / 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 摄

这个招牌名称，与谢某多留给人们的印象相符。在谢某多的社交账号里，她经常画着无暇的底妆，在镜头面前享受跳舞的快乐。

谢某多社交账号视频截图

里寺村民、邻居周洁就是在4月第一次见到了谢某多夫妇。在她的印象里，两人看上去很恩爱，王某虎曾到店里帮忙将招牌升起来。

但对于10岁的张某侨，在周洁的印象里，孩子多数时候没有父母在身边。周洁说，张某侨经常拿着一袋馍馍，独自在店附近，蘸着酱作为一顿饭。

“孩子妈妈不怎么管孩子，”周洁说。店铺里头设有客房，张某侨放学便独自睡在里头，谢某多与王某虎住在里寺村的另一处。

在她为数不多见到张某侨的次数里，他的脸上“青一块紫一块的”。后来，周洁听同村的家长提起，张某侨一度手上缠着绷带，“大家现在猜测，可能是被继父打的”。

而据澎湃新闻报道，一名张某侨的同班同学回忆，张某侨脸上带伤。而在半年多前，张某侨就和他提起过，自己的肚子被热水壶烫伤。

只有在事发后回想，关于张某侨的家庭情况，显得越发蹊跷。周洁等两位与张某侨有过接触的里寺村人表示，这是一位懂事、听话的孩子，学习成绩名列前茅。

张某侨

但据多家媒体报道，张某侨同班同学的家长，曾多次目睹张某侨在此前母亲租住的县城小区里跑圈。有时候，张某侨在中午的大太阳底下跑步，继父和母亲骑着电动车在后面追。她那时以为，这家人希望孩子长高，正锻炼他的体能。

面对无法改变的家庭，10岁的小孩更多时候保持着沉默。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，小区的居民此前遇见张某侨，问他问题，多数时候他就笑笑，也不说话。

虽然张某某不和他们打招呼，但居民们注意到，他很喜欢小狗，平时爱和小狗说话。

喜欢小狗的男孩在失联20天后被找到。

但是，关于亲生母亲联合继父杀子的行径，仍在小城持续议论。在冯家卓村，因为持续的人员到访，张蔷不堪重负，将母亲接走，回了自己的家。

她告诉南风窗，孩子已经入土为安，她们不希望再被外人打扰。就像农民必须接受从天而降的天灾一样，她希望孩子的事情尽早翻篇，“没办法，生活还得接着过”。

（文中王世家、李强、张蔷、卫建国、周洁为化名）

编辑 | 向由

排版 | 八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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